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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希逸《三子口义》学术范式探微

发布时间:2022-12-21 09:03:45

摘    要:林希逸是南宋末年重要的理学家,却对道家颇有研究,所著《三子口义》分别对《老子》《庄子》《列子》进行译解。在阐释过程中,林希逸融合儒道释三教以解读老、庄、列三子,呈现出以儒、庄、佛解老,以儒、老、佛解庄,以儒、老、庄、佛解列的特色,体现了作为理学家的林希逸“三教合一”的评点思想旨趣。其次,林希逸创造性地发明了以“古文之法”评点老、庄、列的方法,充分挖掘三者文本的文学、美学韵味,开创了文学评点研究之先河。最后,林希逸以宋代通俗口语来译解三书,在学术史上独树一帜,对于后世的通俗译解传统典籍颇有影响。这些就是林希逸继往开来创建的学术新范式,也深刻影响了此后的学术史。


关键词:林希逸,《三子口义》 ;“三教合一”;散文评点;译解;


The Academic Paradigm and Value Evaluation of San Zi Kou Yi by Lin Xiyi's .

HUA Yung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C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Abstract:Lin Xiyi, as an the inheritor of Neo Confucianism 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onducted a lot of research on Taoism. His book San Zi Kou Yi translated Laozi, Zhuang zi and Liezi respectively. In the process of interpretation, firstly,Lin Xiyi integrates Confucianism, Taoism and Buddhism to interpret the doctrines of Laozi, Zhuangzi and Liezi, presen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interpreting Laozi with Confucianism, Zhuangzi and Buddhism, and interpreting Zhuangzi with Confucianism,Laozi, and Buddha, which embodies Lin Xiyi's "integration of three religions" as a Neo Confucianism. Secondly, Lin Xiyi creatively invented the method of commenting on Laozi, Zhuangzi and Liezi by "the method of current literature", fully mining the literary and aesthetic charm of the three texts, and creating a precedent for the study of literary comment. Finally, Lin Xiyi interpreted the three books with the popular colloquial language of Song Dynasty, which is unique in the academic history and greatly influences on the later translation of traditional classics. The new academic paradigms created by Lin Xiyi carry on the past and open up the future, also has profound impact on the study of Lao and Zhuang in modern times.


Keyword:Lin Xiyi; San Zi Kou Yi; unity of three religions; comment on stereotyped writing; popular deciphering;


林希逸是南宋末年重要的理学家,是艾轩学派的第三代传承人和集大成者。林希逸著述颇多,留存至今的主要有《老子鬳斋口义》《庄子鬳斋口义》《列子鬳斋口义》,合称《三子口义》。《宋元学案·艾轩学案》附林希逸曰:“有《鬳斋集》《易义》《春秋传》《考工记解》。”[1]804今多不存。林希逸屡被称道,主要得益于以《庄子鬳斋口义》为最高成就代表的《三子口义》。林希逸主张融通三教,并以古文之法评点《老子》《庄子》《列子》等,在学术史上具有深远影响。前人的研究多就《三子口义》的某一方面展开研究,尤其对《庄子口义》关注最多,《庄子学史》《中国庄学史》等著作以及单篇论文已经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未能从学术史的角度对其学术范式及学术影响进行评判。笔者即从学术史的视角,对《三子口义》的学术贡献、学术范式的建构以及学术史价值进行全面研究。


一、“三教合一”的评点思想旨趣

在经学史上,一直以来都有“不通群经,不能解一经”的说法。刘师培《群经大义相通论·序》曰:“故西汉经师多数经并治,诚以非通群经即不能通一经也。”[2]刘师培的观点主要承自张之洞,张氏认为治一经者,“但仍须参考诸经,博综群籍,方能通此一经”[3]。这种融合学术体系内部思想互相阐释的学术倾向在道家亦多有呈现。魏晋时,向秀、郭象已开始借《老子》来解读《庄子》。《应帝王》“混沌之死”段末注曰:“为者败之。”[4]这句话出自《老子》第二十九章:“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5]唐陆德明《序录》曰:“庄生独高尚其事,悠游自得,依老氏之旨。”[6]可见,作为道家思想的代表,老庄之间的学术互动与阐释,也如儒家“融汇群经以解一经”一样,且比治经更进一步的是,道家经典的解读呈现出更为开放的“三教合一”特征。林希逸的《三子口义》就是如此。


(一)老、庄、列互相阐释

老、庄、列三者同属道家学派,这早已是学界共识。朱熹《朱子语类》“老庄列子”条曰:“老子唱其端,而列御寇、庄周、杨朱之徒和之。”[7]3907即从学术发展的视角看到三子之间的继承关系。


第一,在解读《老子》时,《老子口义》呈现出“以庄解老”“以庄证老”的特征。“老庄”是道家思想的主要建构者,自《淮南子·要略》将“老庄”并称1,汉代之后便形成共识。司马迁亦有评论:“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以明老子之术。”[8]司马迁的评价奠定了老庄之间的关系,两千年来学者大都深受这一学术观点的影响。关锋曾指出:“庄子哲学体系由老子哲学体例转化而来。”[9]冯友兰的观点与此基本一致:“关于庄子哲学思想的历史根源,向来都归之于老子。”[10]因此,在解读过程中,林希逸多次引用《庄子》以证《老子》。其解“道可道”一章曰:“此即庄子所谓‘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但赞言其妙而已,初无别意。”[11]林希逸在探讨道之所由来时,主动借鉴《庄子》的始、未始、无、无无等概念加以解读,且认为这些概念都只为“赞言道之妙”而已,其内涵与《庄子》并无差异。


第二,林希逸的《庄子口义》分明是“以老解庄”的典型代表。《大宗师》题解曰:“大宗师者,道也,犹言圣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2]97对于《大宗师》的主旨,林希逸以《老子》为基础进行解读,确实抓住了《庄子》的核心思想。同时,林希逸的译解不仅是关注文本内容,他还从篇章段落形式方面解读《庄子》继承《老子》的特点。其评《天下》关尹、老聃一段曰:“自冒头而下,分别五者之说,而自处其末,继老子之后,明言其学出于老子也。”[12]506从《天下》篇的结构来看,老子在前,接着就是庄子,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排序在林希逸看来,却是充满了思想的玄机。此外,通篇之中,随文而出现的“以老解庄”的案例屡见不鲜,是林希逸惯用的解读方式,例文太多,兹不赘述。


第三,在《列子口义》中,林希逸主张“以老、庄解列”。在“以老解列”方面,对于《天瑞》“疑独”一段,林希逸评曰:“如《老子》所谓‘似万物之宗’‘象帝之先’。”[13]按此,林希逸借《老子》以阐释《列子》的哲学范畴,进而确立了《列子》的思想旨趣和学派归属。


对于《庄子》与《列子》中相同的章节,林希逸充分肯定《庄子》的价值比《列子》更高,因而他的评注呈现出鲜明的“以庄解列”特色。《列子》的真伪性亦值得怀疑,远不如《庄子》的权威性,学术价值和文学价值亦逊色不少,这也是林希逸扬《庄》抑《列》的重要因素。林希逸曰:“洪景卢谓《列子》胜《庄子》,则失之矣。然其间文有绝到之语,绝非秦汉而下作者所可及。愚意此书必为晚出,或者因其散轶不完,故杂出己意,且模仿以附益之。然其真伪之分,了如玉石,亦所不可乱也。”对于《黄帝》篇首段“华胥之国”,林希逸评曰:“亦与《庄子·山木》篇‘建德之国’其意一同。”此外,林希逸反复驳斥《列子》胜于《庄子》的观点。《大宗师》“子舆与子桑友”一段,林希逸评曰:“看《庄子》此篇,便见《列子·力命》篇不足多矣。”[12]124两相对比,不管是思想方面,还是文学价值,林希逸都认为《庄子》胜于《列子》。林希逸是如何借《庄子》来解读《列子》的呢?《天瑞》“太易太初”一段,林希逸评曰:“《庄子》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其言自妙,此书又分作四个名字,亦只是《庄子》之意。”《列子》使用“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个词语,主要阐明天地演变的轨迹,与《庄子》此句意义相近。林希逸将两段对比阅读,对于解读两书之间的关系等,确实有所启发。对于《黄帝》“列姑射山”一段、“列子问关尹”一段、“列御寇射”一段等《庄子》《列子》互见的章节,林希逸大都通过对比进行阐释。但在评点中,林希逸更青睐《庄子》,故而评价较高。


《列子·黄帝》“孔子观于吕梁”一段,林希逸评曰:


“吕梁,地名也。悬水,瀑布也。水沫之流,其广二十里,大也。并流,?流而捄之也。承接也。棠行,注云:合作塘下是也。齎,《庄子·达生》篇作‘齐’,乃水之悬磨处也。齎字亦误也。汩,湧处也。出入,随水上下也,从水之道而不容私,是顺水之势而无容心也。生于陵则安于陵,长于水则安于水,皆随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无分别,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长字强求意义,则误矣。《孟子》曰:‘言性,则故而已矣。’即此故字。”


对于《庄子·达生》该段,林希逸评曰:


“此段亦与前言操舟意同。并流,□流也。故,本然也。《孟子》曰:‘言性者,故而已矣。’性、命,自然之理也。齐者,水之悬磨处也;汩,湧汩处也;出入,随水上下也,从水之道而不容私,顺而不逆之意。生于陵则安于陵,长于水则安于水,皆随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无分别,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长字强求意义,则误矣。”[14]


通过对比,虽然两段文字的解读字词顺序稍有不同,但基本含义并无太大差异。只是《列子口义》更重视字词的释义,而对于《庄子》此段,林希逸更着眼全篇,紧抓“自然”二字,无疑视野更广,文学色彩亦更加凸显。但在总结和发挥其中的自然无为思想方面,两段评语并无不同。


(二)以儒学、理学阐释老、庄、列

虽然《老子》《庄子》《列子》都属于道家学说的代表性典籍,但唐宋以来“三教合一”观点影响极为深远,致使许多学者在解读时,呈现出十分明显的儒学化倾向。“儒道融通”就是北宋老子学的重要特点之一[12]295,到南宋林希逸,仍是如此。


表现一:林希逸认为道家经典未尝与儒家相悖,道家的思想亦未尝不与“六经”相吻合。《老子口义·发题》曰:“若老子所谓无为而自化,不争而善胜,皆不叛于吾书,其所异者特矫世愤俗之辞,时有太过耳。”此外,林希逸另举程颐、苏辙、朱熹等前儒赞赏《老子》之评价,最后总结认为“前辈诸儒未尝不与之”,从而高度肯定了《老子》不与儒家相悖。在解读《庄子》时,林希逸在《发题》中强调《庄子》的“大纲领、大宗旨未尝与圣人异也”[12]2,如他认为《逍遥游》的主旨“即《诗》与《论语》所谓‘乐’也”。将“逍遥游”的主旨拉入儒家的思想之中,并以儒家的思想关怀来解释。此外,刘向《列子序录》曰:“道家者,秉要执本,清静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兢,合于‘六经’。”[13]林希逸《列子口义》首列此文,可见对于刘向的这一观点,他应该是持赞同态度的。


表现二:林希逸认为道家思想家大都愤世嫉俗,有许多“太过之言”,以此消解道家对儒家思想的批判。《老子口义》解“天地不仁”一章曰:“大抵老庄之学喜为警世骇俗之言。”其解“绝圣弃智”一章曰:“此亦一时愤世之言。”林希逸以惊世骇俗的愤慨之言来评判《老子》的“过当”之处,恰恰抹杀了道家思想的亮点。如《庄子·胠箧》“绝圣弃智”一段,林希逸评曰:“此皆愤世之辞……东坡曰:‘人生识字忧患始。’岂欲天下之人全不识字耶!”[12]157按此,林希逸认为《庄子》之所以毁弃仁义道德,破坏各种法度仪轨,都是过当的愤世之辞,并不是字面的意思,并且他还引用苏轼的观点以自证。虽然消解了儒道之间的思想矛盾,却也消解了《庄子》的批判力度,抹杀了其对社会发展中种种社会弊端的反思,无疑也使《庄子》的思想大打折扣。


表现三:林希逸认为老、庄、列未尝批判儒家之圣人,如孔子等。《老子口义》解“不尚贤”一章曰:“老子愤末世之纷纷,故思太古之无事,其言未免太过耳,所以不及吾圣人。”这里,林希逸批判的是末世,而言辞太过,不如儒家含蓄而中肯,因此老子不及孔子,但他并不认为老子批判了孔子。《应帝王》“天根游于殷阳”一段,林希逸注曰:“如称黄帝、孔子、颜子、狂接舆,则是借重于其名以实己之说。”[12]128虽然《庄子》多借古代圣贤之人来为自己立说,但在林希逸看来,其对于黄帝、孔子等,并无抵触或批判的意思。《列子·天瑞》“子列子适卫”一段,林希逸也评曰:“《列子》之书皆尊敬孔子,故其寓言之中,多借孔子以为说。”在解读《列子》时,林希逸的评点更加极端,他认为《列子》处处借孔子以敷衍故事,其实都是尊敬孔子的一种表现。言辞之中,无不充满赞赏之意。


其实,以儒学、理学评判佛道思想,是宋人普遍的学术实践。南宋彭耜曰:“参用《老子》家法,故当时君臣与此书颇尽心焉。”[15]林希逸希冀融合儒道思想,并将道家思想进行儒学化的阐释,这一学术尝试,完成了儒家与道家思想的融合发展。只是他的评点虽然暂时平息了纷争,但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儒道异同的问题。


(三)融通佛教以解老、庄、列

林希逸不仅将道家典籍进行儒学化阐释,他还试图引佛教思想以印证之,从而在评点中呈现出“以佛解道”的思想倾向。


林希逸对于佛教典籍浸淫日久,领悟颇深。在追溯自己治学历程时,他说:“颇尝涉猎佛书,而后悟其纵横变化之机。”[12]2可见,林希逸在解读道家经典时,还注重从佛教思想中汲取养分。《老子口义》解“绝学无忧”一章曰:“禅家曰:豁达,空拨因果,便是‘人之所畏而不畏’也。”林希逸借禅宗之因果论来解读,更进一步佐证了我与他人之间并无不同。所谓豁达,不计因果,也就是《老子》的自然而然,不加雕饰。引佛经以解读《老子》是当时的社会潮流,林希逸的解读则又进一步推波助澜,将此潮流引入道家典籍的注解之中。


林希逸认为《庄子》与佛教思想的关系更为紧密,甚至将其视为佛经的源头。《发题》曰:“《大藏经》五百四十函皆自此中绎出。”[12]1按此,《庄子》对于后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林希逸甚至将《庄子》作为苏轼的文学成就的起点,而《大藏经》就是从《庄子》中汲取大量精髓才演绎出来的。此种观点屡见于评点之中,如林希逸评《德充符》“死生亦大矣”曰:“释氏一《大藏经》,只从此五字中出。”[12]82在引用佛经方面,《圆觉经》《维摩诘》《金刚经》《坛经》等是林希逸引述的重要文献。《应帝王》“齧缺问于王倪”一段,林希逸评曰:“四问而四以不知答之,即《维摩经》以不言为不二法门之意。”[12]125由此可见,《庄子口义》呈现出典型的以佛诠庄[16]、融汇佛庄[17]的特色。


在解读《列子》时,林希逸也多引用佛教思想。《天瑞》“生者理之必”一段,林希逸评曰:“此即《圆觉》所谓‘今我法身当在何处也’。”关于佛教之渊源,古人有以“老子化胡”为准的者,以及西方圣人说等观点,林希逸亦有自己的思考。他认为对于佛教思想,应该更开放包容一些。“剽窃诋之太过,则不公矣。”


(四)厘清老、庄、列之本质与异同

综合前文所述,《老子口义》呈现出“以儒、庄、佛解老”的特点,《庄子口义》呈现出“以儒、老、佛解庄”的特征,《列子口义》呈现出“以儒、老、佛、庄解列”的特色。其实,林希逸不仅融合儒、道、释三者以解读《老子》《庄子》《列子》,在有些时候,他还注重强调三者之间的差异。有时候甚至刻意撇开三者的相同点,有意凸显三者思想的不同,进而在评点中厘清儒家与道家以及老、庄、列的思想异同。


首先,林希逸极力划清儒家、佛教与老庄列之间的思想与哲学范畴的关系。《老子口义》解“孔德之容”一章曰:“读《庄》《老》者,当以《庄》《老》字义观之,若欲合之孔孟,则字多窒碍矣。”按此,虽然老、庄、列书中多次论述仁、礼、义等,但林希逸认为它们的哲学内涵却大不相同。若依儒家之内涵来解释这些范畴,则会多有窒碍,曲解其意。林希逸解“上德不德”一章曰:“《老子》之言仁、义、礼,其字义皆与孔孟不同,就其书而求其意,可也。”仁、义、礼在不同的思想话语体系中的内涵是不相同的,林希逸再次强调不可以《论语》《孟子》的字义解读道家思想。对于《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一段,林希逸评曰:“此书字义,不可以《语》《孟》之法求之。”[12]102在摒弃以儒家哲学范畴类例解读道家思想之外,他还进一步否定了以佛教思想来诠释道家之心性论等,因为两者学术体系互相龃龉,不可一例解之。


其次,林希逸认为老、庄、列三子之思想亦多有不同,并非全然一致。《老子口义·发题》曰:“庄子宗老子者也,其言实异于老子。”按此,庄子多言生死齐一,与佛经可以互相印证,但却与老子有本质的不同。明张四维《重刻三子口义序》亦指出三子之间思想固然有很多联系,但其间之差异也是十分显见的。其曰:“庄、列虽祖老子,其指归亦微异。老子固贵无为,然不忘用世。庄、列则全欲委之自然,以死为解。”[11]虽然都崇尚自然无为,但老子尚存用世之志,故“无为而无不为”。庄子和列子则完全强调自然无为,淡化生死,消解了用世的思想。


其实,发掘老子与庄子之间的差异,是宋代士人的自觉学术追求。《朱子语类》“老子”条曰:“老子之学,大抵以虚静无为、冲退自守为事……若曰‘旁日月,扶宇宙,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者,是乃庄生之荒唐。”[7]3899按此,从文本出发,可知《老子》就是《老子》,与《庄子》绝不类同。探究《老子》的思想也会发现,其与《庄子》在很多地方都大不相同。其实,除了思想内容有别意外,《庄子》的文风、阐释方式、话语体系等方面也与《老子》有别。朱熹“老庄”条曰:“老子极劳让,庄子得些只也乖。庄子跌荡,老子收敛,齐脚敛手,庄子却将许多道理掀翻说,不拘绳墨。”[7]3902亦可佐证三子之间确有极大的不同,绝不可简单地等同视之。


综上所述,林希逸的《三子口义》在研究范式上确实有所开拓,他以儒家、佛教思想融汇到老、庄、列之中,意图在思想上追求“三教合一”的融通状态,这对后世的“以儒解老”“以佛解老”“以儒解庄”“以佛解庄”等具有深远的影响。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晰地认识三教之间决然不同之处颇多,而且老、庄、列三子之间也并非全然一脉相承,每一个思想家也都有自己的独创性和鲜明的自我特色,呈现出既借鉴、融合又批判、摒弃的复杂的文化心理。其实,这也是宋代学者的惯常做法,即是一种“援佛入儒,援道入儒,既批佛老,又吸取借鉴佛、道精致的思辨哲学”[18]。


二、以“古文之法”评点老、庄、列

《三子口义》所开创的的第二个学术范式,便是以“古文之法”评点老、庄、列。林希逸从散文评点的角度对诸子文本进行评点,并从理论层面总结先秦散文的艺术成就,这对于后世从散文角度评点《老子》《庄子》和《列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典范意义。


(一)《老子》妙在结语与行文

《老子口义》打破前人从思想、版本、音译、注释等角度阐释注解《老子》的传统框架,在注疏学之外,林希逸开创了以“古文之法”评点《老子》的先例。其解“孔德之容”一章曰:“此等结语,亦其文字之精处。”林希逸专注《老子》的结语,并从中挖掘其文学之美,这是其评点的一大特色。同时,林希逸还指出《老子》文本的起承转合方面也充分体现了文学的审美价值。其解“曲则全”一章曰:“既如此说了,却提起前面‘曲则全’一句作如此归结,亦是文之奇处。”在林希逸看来,《老子》行文讲究起承转合,使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法,富有文学特色。孙明君曾指出,《老子口义》的文学特色主要体现行文之妙、结语精妙[19],与前文所举事例基本吻合。


(二)《庄子》妙在“鼓舞处”“戏剧处”

林希逸从文法的角度评点《庄子》,得到四库馆臣的肯定。《四库总目提要》评价《庄子鬳斋口义》曰:“以其循文衍义,不务为艰深之语,剖析尚为明畅,差胜后来林云铭辈以八比法诂《庄子》者。”[20]1246下所谓八比法,即时文之法,以此法解读《庄子》,关键是借八股文之文法结构特点来剖析《庄子》,如破题。事实上,这种以“时文之法”评点《庄子》的学术方式对古文之法多有继承,而《庄子口义》应该是这种评点方式的滥觞之作。《在宥》首段,林希逸评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此篇又做一句破题,又是一体。”[12]162《庄子》的思想与《老子》不同,《老子》还讲“无为而治”,到《庄子》这里就只讲“无为”了。林希逸从题旨出发,揭示了《庄子》思想,确有其高妙之处,这极大地激发了后世的散文评点研究,此后的《南华通》《南华经解》《庄子独见》《庄子雪》《南华雪心编》等无不受此影响,故而其中引述《庄子口义》指出颇多。


同时,在林希逸看来,《庄子》的成就之所以高于其他诸子百家,大抵与其文学特色相关。《德充符》“王骀”一段,林希逸评曰:“盖《庄子》之书,非特言理微妙,而其文独精绝,所以度越诸子。”[12]83-84在评点《庄子》的文学价值时,林希逸多从文章的“鼓舞处”“妙处”来解读。《齐物论》“齧缺问于王倪”一段,林希逸评曰:“如此撰造名字,鼓舞发挥,此所以为《庄子》也。既曰‘吾恶乎知之?’又曰‘虽然’,尝试言之,此皆转换妙处。”[12]38按此,齧缺四问而不得答案,最后偏偏自己总结前文,在文字的转圜之中,更透露出《庄子》的独特思维方式。周启成在点校《前言》中说:“识别《庄子》的‘鼓舞处’‘过当处’‘戏剧处’,探求《庄子》真意之所在,是《口义》的第二个特色。”[12]9对于《庄子》文学之美的介绍与评点,确实是该书的一大亮点。周群华也认为:“林希逸对《庄子》文章‘鼓舞’特征的梳理和阐释揭示出其行文跳跃、鼓舞震荡的力量美。”[21]而这些章节,正是林希逸关注的重点片段。


(三)《列子》妙在字词

《列子口义》的评点也彰显他对《列子》文学之美的评点。四库馆臣评价宋代江遹《冲虚至德真经解八卷》曰:“亦未免于穿凿,然大致文词都雅,思致玄远,迥在林希逸书之上。”但对于林希逸《列子口义》的学术价值,四库馆臣大抵持肯定态度。“《列子》,今尚仅存注本之行于世者,张湛、殷敬顺以外,林希逸《口义》及遹此书而已。”[20]1245下对于《列子口义》的文学评点,詹石窗认为林希逸从字、词、句、短、篇乃至譬喻等方面论证了《列子》的文学特色。[22]如《天瑞》“子列子适卫”一段,林希逸评曰:“胥,蝴蝶之别名也。蝴蝶下又添此一句,尤奇。”《列子》亦如《庄子》,多有随文自注之言,如“齐谐者,志怪者也”等,更见文章起伏之妙,而“妙”也是林希逸惯用的评点术语。《天瑞》“思士不妻”一段,林希逸评曰:“此书第一篇,前头数段极妙,无可疑者。”


在《庄子》与《列子》的比较中,文学的维度与思想维度同样重要。从文学角度来看,林希逸仍然以《庄子》高过《列子》。《应帝王》“壶子看相”一段,林希逸评曰:“《列子》九渊之名皆全……若此九渊,皆说尽则不得为奇文矣,可尽不尽,正是《庄子》之奇处,精论文者,方知之。此章本有四节,就此说渊九名一项,却入第四节,文章伸缩之法也。”[12]132“九渊”之名,《列子》全部记载并予以解释,而《庄子》中却仅仅出现了三个,大有文尽而意无穷的审美韵味。这种“可尽不尽”的地方,正是《庄子》胜于《列子》的奇处,也是庄、列比较的重要维度。


其实,以“古文之法”评点古代典籍,是林希逸治学的一大显著特点。除以上老、庄、列外,在其他典籍的解读上,他也自觉地使用了这一评点方法。如林希逸评点《考工记解》“是故规之以眡”一段曰:“国工者,一国之所独推也,犹今曰国手是也。六个可字结一句,尤妙。”[23]对于《考工记》,林希逸解读原文,并辅以图文。作为一种实用图书,《考工记》受到了绝无仅有的待遇,在文学上亦能展现其风采。林希逸解“凡察车之道,必自载于地者始也,是故察车自轮始”一句时曰:“看此三句,便见古文法。本意只是‘察车必自轮始’……又著‘是故’二字,多少曲折精神,又发得意尽,又好读……此一车之制,受重者轮,故察车之工拙,必自轮始也。”林希逸开首即以这段文字符合古文之法,接着对“必”“是故”“始”等几个字进行重点评析,从这句话的本意说起,顺着文脉一路品鉴,更引其师祖林光朝之言以自证。林希逸的评点完全以古文之法展开,读来确有韵味。


综合以上几点,林希逸擅长以“古文之法”评点古代典籍,这在《三子口义》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凭着自己对文字的领悟、品读与鉴赏,给读者指出一条别样的阐释之道。此后一千多年来,评点学构成了古代治学的一大支流,流播甚远。在古代学术史上,足以与注疏学、考据学平分秋色。


三、《三子口义》的评点范式及后世影响

《三子口义》是林希逸的成名之作,为他赢得了后世的崇高声誉,甚至成为世界范围内耳熟能详的经典版本。《三子口义》之所以备受关注,主要得益于林希逸开创的新的学术范式。纵观学术史可以发现,这些范式深刻影响了后世的学术研究。具体如下:


(一)融通三教的评点思想

林希逸借诸子百家以解读程朱理学思想,主要是继承了林光朝的治学理念。《宋元学案》评艾轩林光朝曰:“先生学通《六经》,贯百氏,言动必以礼。”[1]790因此,在评点《老子》《庄子》《列子》三子时,林希逸也主张融通三教、互为阐释。具体事例前文俱载,此不赘述。


三教融合的评点方式,在后世道家典籍的阐释中,成为一种学术潮流。以《庄子》的评点为例,明代陆西星、释德清、袁宏道,近代杨文会、章炳麟等都延续“以佛解庄”的学术实践,而明代朱得之、沈一贯、焦竑,清代吴世尚等人则融合老庄,互为注解。“以儒解庄”则更加蔚为壮观,一千年来几乎所有学者都受此风气的影响。这种学术倾向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道士、僧侣对《庄子》的解读,更遑论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士子们。作为道士的陆西星,其《南华真经副墨》糅合儒家、佛教、道教与庄子,呈现出典型的三教合一的评点旨趣。而作为佛教徒的释德清与居士的杨文会等,亦杂采儒家、佛教以解读《庄子》,所著《庄子内篇注》《南华经发隐》等带有明显的三教合一的特质,只是三教的地位与其他著述略有不同而已。陆西星等主张以道统御儒、佛,而释德清和杨文会则主张以佛教统摄儒家和道家。而更大多数的儒家士人主张三教合一的评点方式,则主要将《庄子》进行儒学化的阐释,进而以儒家统领三教。


(二)诸子散文评点之滥觞

李波曾指出《庄子口义》“实为后世《庄子》散文评点之滥觞”[24]。其实,不独《庄子鬳斋口义》,《老子口义》与《列子口义》分别在其学术史上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们共同铸就了以散文笔法评点先秦诸子的时代潮流,并成为独树一帜的学术流派,与乾嘉之学相互博弈,平分秋色。


《历代文话·序》曰:“明清以八股取士,为应举士子开示门径之指南性读物应运而生;‘以古文说时文’或‘以时文说古文’成为一时风尚。”[25]此种风气承袭了林希逸的古文评点实践,并有所发明。以《庄子》的评点为例,首先继承林希逸文学评点的是明陆西星,其《南华真经副墨·自序》曰:“鬳斋《口义》颇称疏畅,而通方未彻,挂漏仍多。”[26]在林希逸的基础上,陆西星进一步将《庄子》散文评点推向学术研究的中心。清代考据学大兴,却并未消解文学评点的影响,相反,清代评点佳作辈出。清宣颖《庄解小言》曰:“至于行文妙处,则犹未涉藩篱,便为空负盛名也。”[27]清代的《庄子》散文评点,至刘凤苞的《南华雪心编》而集大成。刘凤苞总结诸家之所长,并融会贯通,铸就了古代《庄子》散文评点的最高峰。其他评点类著述如《庄子通义》《南华通》《庄子独见》《庄子雪》都是《庄子》散文评点领域的代表性作品,它们大都深受林希逸的影响,在文本中对其评点观点多有引用。


(三)口语化的译解方式

孙明君、周启成等人已经分别提到《老子口义》《庄子口义》以通俗口语译解老、庄,在宋代之前的学术史上绝无仅有。单以《庄子鬳斋口义》来说,该书在日本等国外的广泛流传,很大程度源于其注文简单易懂,篇幅不大,便于流传。[12]517-533如《秋水》篇的“秋水时至”一段,林希逸注曰:“泾,浊也,黄河之水,骤至而浊,拍满两岸,故曰泾流之大两涘,非泾渭之泾也。渚涯,河中洲渚也,渚涯两字,一般轻重,若以涯训际,则间字下不得。不辨牛马,远而不见明也。不见水端,不知水之自来也。洋,海中也;若,海神名也。时间道理千般万般,只闻其百,自以为多,闻道百三字,想古有此语。意在夫子与伯夷,故借海神以言之。大方,大道也。”[12]259整体来看,林希逸的注解在泾、渚、涯、洋、若、大方等为关键字词的训诂的基础上,又因之贯穿全文,疏通主旨大意。所用注解之语,通俗易懂,简洁明快。


此后,庄子学史上出现了《唱庄》《阐庄》《庄子传奇演义》等通俗化译解方式。时至近代1934年,又有叶玉麟《白话译解道德经》《白话译解庄子》等白话译解的版本。现在《老子》的译著中,另有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以及其他译注类、选译类的著作数量可观,吸引了大批初学者的目光。现代《庄子》经典译注版本中,又有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等。可见,这种口语化的译解方式,一直以来都是老子学史、庄子学史中的重要存在方式。若要追溯源头,则林希逸的《三子口义》功不可没,具有开拓性的学术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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